小茗同学。

《归故里》信云

S.U.L.:

爱生活爱森总🌹🌹🌹


汉森:



-粗制滥造的民国paro
-参本《游龙一掷》解禁拉

1.
寒冬踏雪,冷风打在干裂的土地上,矮墙砖瓦都结出了霜渣。冰雪落了下来,就成了脏的,跟乡镇鞭炮的红纸屑混在一起。韩信第一次见到赵云的时候,赵云是这里一个摆摊写春联的。
韩信浑身都痛。四处淤伤藏在冬天高裹的皮衣里。他舒气就呵出一团白雾,走在腊月的天津小镇上。乡镇街市算不上热闹,繁华都扔进租界的熔炉。小地方剩下的原住民守着门和老墙枯树,有这么一丝味道。他的鼻子里还留着昨夜烈酒和劣质香水的气味,歌女和走私贩对洋商蹩脚的模仿。
叫卖粗粮和新布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居民。韩信走的浑浑噩噩,双手插兜就愣在春联铺口头。写春联的是个年轻人,厚棉袄遮了长布衫,碎发沾了雪也还是干净的。他的铺子外排队的人不少。旁边一个小孩可能是他的弟弟,卖力地磨着墨,一会儿不磨就冻得跟冬天的天津一样了。写字的人笔尖沉稳,收放自如,分明的指节上有明显的红紫露在外头。天寒万物死,不死赤子啊。
发梢下的脸也看着顺眼得紧,韩信心想。
“先生,要一副春联吗?”
韩信就这么杵着看他写字,看得直到前头排队的人都走光了。韩信才反应过来他在问自己。他往前几步,身体僵硬得差点一个踉跄。
那人眼疾手快来扶他,再抬头看眉眼竟带着笑意。韩信有心无心地站稳时顺过他的手,摸起来冰凉冰凉的,跟外头的气是一个温度。
“先生写什么?”他问。
他眉骨鼻唇山水间嵌着一双璧,韩信看他的双眼突然想起沧海明月珠那样的句子,没了一点枪炮的烟火气。
“你叫什么?”他反问。
里头穿着长布衫的青年恭敬地回话:“不才姓赵,名云。”
“赵云。”他兀自轻声念了念。

“先生。”染红的纸裁成条,未被砖石压牢的角让寒风吹得褶皱,“春联写什么?”
韩信搜刮本就没多少的肚中文艺情怀,兜兜转转最终作罢,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:“白首如初,倾盖如故。”
那人听了浅笑,说这写作春联不合适啊。
“你随意写两句什么吧。”
赵云应好,起笔在半空踌躇,落下时愣是描了个“白首如初,倾盖如故”。说来奇怪,冷风吹得笔尖微抖,绽在红纸上他的手却是分毫不差的。
“怎么不换一句了?”
“你想要,便写给你吧。”
“多少?”韩信问他。
赵云略显奇怪地扬眉:“不要钱。”
“先生看了这么久,没发现我不收钱吗?”他面夹笑意。换了韩信一丝惊讶尴尬。韩信小心翼翼地把春联卷叠放进兜里,心想自己的注意全在那位起笔落笔的人身上了。
夜色早已笼盖,人们稀稀落落地都收了铺子,也是到赵云收摊的时候了。韩信想开口问他是哪里人,做什么的,怎的想出在乡镇上送春联给百姓,却碍着一面之缘未曾说。到嘴边变成了一句不上不下的“我请你喝茶吧”,你看一天下来你的手,快是冻僵了吧。手上怕是生了冻疮,我知道哪儿有卖好的膏药,试了准好,这些他都还没说出口。
“不用了,先生。”
“谢谢。”那人卷起铺盖,示意离开,动作就像他笔尖起落,顺畅温良却又毫无余地。
韩信看他背着行李骑上一辆脚踏车,年纪小的那个孩子帮他拿着东西坐在后头。车子歪歪扭扭地起步上路,那孩子寡言少语,韩信依稀听见他喊那人,“赵先生”。

再见到赵云时,地点和时间都太过莽撞了。
法租界有更整洁的学校,有健全的居住设施,有热闹的市井街巷,也有最为糜烂的赌馆、酒场和鸦片馆。赵云从乡镇的秀村中学骑脚踏车到法租界的市集,要擦边经过一段有些乌烟瘴气的道路。这条路不宽,路边的街市很乱,他推着车往前,时不时响一下铃。邮差骑着绿漆车莽莽撞撞地穿行过来,车铃杂乱地按叫。邮差冲过来跟赵云撞了个肩,把赵云撞得人仰车翻。邮差一边道歉一边骑远了。赵云背着的布包歪到一边,他刚把包整理好重新拎上肩,一只手硬生生把它扒了下来。
这不过是天津普通的一天,也不过是鸦片馆几十米外的一个早晨。
整夜未眠的瘾君子缠人得像恶鬼,几人推搡开赵云,翻弄他的行李把钱袋全拿走了。
“很有钱啊,你小子。”
赵云两瓣唇紧闭,抿出一条凛冽的唇线,顺着他眯起的眼睫,脸上是肃杀的轮廓。瘾君子嬉笑地推耸他的肩,拿了钱把布包扔了回去。钱是学校的公钱,赵云今日出来是为了给学校学生买新布做校服,还要购置校所缺物资。这笔钱丢在黑市是一两把赌局,几天的鸦片;对秀村中学来说,是几个老师省出来的积蓄。
“瞪什么瞪?!”
赵云没说话,眉峰皱起,他停好老脚踏,出手一拳打在一人鼻梁上。
街另一边的烧饼摊老板关上了木门。
又一拳送给他下腹。若是单打或一打二,他游刃有余,可当下寡不敌众。他左手握上右手,压在身前,弯腰低头,蜷了起来。拳打脚踢也就这么一阵,赵云虽是文人,也爱惜笔墨和右手,可在家打小就干粗活挑梁柱,没别的书生那股文弱气。那些地痞也被赵云多少打伤,群打起来像在泄愤,他们要走时,赵云好死不死仍揪着谁不放。就这么拖拖打打纠缠了半路。

“韩少尉,我们交际场上酒和赌不过是玩乐罢了,跌进那块大烟馆子才是堕落。”
“找死的人就让他找死吧,这一带的收益倒是肥水。”
“韩少尉,这一聚很尽兴,有劳了。”
韩信礼貌地为肩徽三颗梅花的上校合上车门。颔首示礼,目送他们驶远。这才转身朝着方才军官瞥向的“堕落”迈开步子,谈及时他就目光扫到了,有个寻常的场景和有点不寻常的人。

赵云的外袄早就沾了污泥,脸和露在外的一节手臂到处发红发紫,刮破的伤痕渗着血珠。几个大烟鬼也未想到这文人相貌的先生身骨倒还结实,越来越不耐烦,下手越打越重,有股要往死里作了的意思。
一双颇有力的手把他跟几个烟鬼扯开,赵云不死心想要站起来追,眼里只先见到那人穿着双高筒军靴。军靴是带着枪火气的凌厉,那人三五下把一个烟鬼打趴,掐着另一人的脖子能让他脱离地面。不过是欺善怕恶,谄媚者看到一身军装早就匍匐倒地。
“滚。”少尉声音暗哑,沉闷得像枪口。
深绿军大衣下遮着别好勋章的肩带,腰后隐约看得到枪套,高筒靴上溅得都是泥渍,没被弄脏的仍然锃亮。赵云撑起身来,眼前仿佛看见寒刀冷箭,神经、意识扯着他下坠。
他认出这个人他是见过的。
在过年之前,镇上那个天寒地冻的日子。

韩信拿着钱袋走过去,塞到赵云手中:“你看看有没有少。”
他不自觉退后了一步,错开目光,拱手道谢。
“你见过我的。”
“在年前,你送了我一副对联,记得吗?”

“我送过很多人对联。”赵云说。
韩信摩挲了会儿戴着皮手套的双手,拘谨地点了下脚尖:“我姓韩,韩谨言。”
赵云第一回对上他的目光。
“我以为你会想知道。”
他的眼睛立刻又垂了下去。
“你等我一下。”说完韩信拔腿加快脚步跑开,还回头对赵云笑了一下。赵云只是把衣袖捋了下来,擦拭去脸上的泥灰,小心不碰到伤口。而后他叹了口气推着脚踏车走了。
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从不曾想到,他会是国民政府的人。比起惧怕与威慑,排斥和划清界限更胜一筹。铜墙铁壁不可打破,他也无法与他同等呼吸。
韩信跑回黑色四轮车停放的地方,知会司机自己开回军校。他脱下手套搓了搓头顶被头油抹得油光发亮的前发,重新把红马尾松垮随意地一扎。然后又蹬着皮靴向赵云的方向跑回去。街上骑着三轮脚踏车的小贩慌忙给他让路,皮靴踏在砖石上发出“嗒嗒”响亮的声音。

直到他发现赵云早就不在那儿了。



2.
1936年的天津,法租界的早晨,对于居民来说,是油印报纸和包子铺的味道。从租赁行走出来腰肥体盘的中年人都面带疑色,戴着圆框金丝眼镜的斯文绅士都会把短发抹得光亮 精致。金丝雀与黑乌鸦共存,绸缎旗袍的婀娜贵人与粗布麻衣的盘发姑娘脚下的土壤相接,官僚汲取着底层人的血液,盖建了冲突涌流岌岌可危的海市蜃楼。
光明大剧院外竖着一块彩绘的海报,是《双城记》改编戏剧的今晚演出。入春天气才稍稍缓和,恰是会倒春寒的时候。赵云在剧院里头的侧边看台与剧组商议准备,他以老师文人的身份参与了其中编剧。这年头,笔墨便是枪杆,作品交到光天化日之下便是走钢索。文人之间,虽以友相称,可他明白阶级类派的差距。而这里所坐,多少都与共党相牵连,保不准都在家私藏了自撰的苏维埃共产主义打压官僚主义论。
赵云的手是很好看的。韩信的车停在剧院门前,恰巧碰见赵云来门口接人时脑海闪过了这么个念头。出门迎面扑来入夜的寒风,赵云搓手朝手心呵了一口气。韩信推开车门,眼神不好使似的移不开视线。走到人跟前,他有些别扭地看向别处,然后假装是才碰了个照面,对赵云笑了。
“赵云。”他向赵云伸出手。突然又把手抽回来,脱掉了皮手套,恭敬地做出要握手的姿势。
其实从他大驾光临在车内停顿开始,赵云就看在眼里。身旁不少人正进进出出,赵云也未吝啬善意,还给他一个嘴角上扬的笑容,握上了他的手。
“公务在身。”韩信又低头戴上了他的手套。
赵云面上的笑意瞬间抿成了薄冰般的僵持,然后他才听到韩信转口又说:“所以没有买票,不知道还有位置吗?”
“票卖完了。”赵云直视韩信的眼睛,似乎想在其中辨别出什么。“不介意的话,可以跟我去坐侧边看台,就是角度不够好。”
“好啊。”韩信特别爽快的答应了。

其实赵云打心眼里认为韩谨言是个好人。他今日来时穿着的呢绒大衣稀松平常,色调要比军装温暖许多。他坐在离剧务稍远一些的角落,赵云没注意,剧本就被他拿去在座位上读了起来。赵云还在思忖,如果韩谨言问起上回为什么先一步走了,他要怎么回答。见他似乎没有要问的意思,便就此含糊过去吧。
《双城记》这部戏剧是对引进原版小说部分情节的改编,只有也只能在法租界里拥有这样条件的剧院演出。赵云在戏剧学院毕业,却一根筋扎进乡镇中学的建设里去了,几年下来说起真正参与编剧的机会少之又少。万事俱备,剧组也整顿完各自回到了座位。赵云坐在韩谨言身旁,一回神发现他将剧本读了大半,敲了敲书沿,将书抽走了。
“剧本都快被你读完了,戏还有什么意思?”
被赵云抽走的剧本正进展到高潮,人民攻占了巴士底狱,把昔日贵族连同他们的罪行推上了断头台。在断头台上,卡顿为了成全别人的爱情从容赴死。
“这是我一生中最乐意做的事,这里是我最好的安息之所。[ 《双城记》]”韩谨言略带狡黠的目光向赵云眨眼,“我也读过原文。”
赵云摩挲手中的剧本,翻页过去,指尖在这一句话上轻轻点了点。“想不到军校长官也会喜欢看西方文学。”
“你呢?”韩谨言的手搭在自己的呢绒外衣上,“你喜欢这样资本主义大革命的论调?我以为你会喜欢苏维埃老毛子那一套。”
赵云对这个话题敏感地皱起了眉头,他的手指捏了捏倦怠的眉心,带着笑意摇摇头:“长官,这个问题你要我如何回答。”
剧院快要熄灯了,两排只开着几盏光线柔和的白炽灯。韩谨言默数剧院内安插人手的位置,侧头顺着光线看带着光辉的细灰落在赵云周围,他说:“相信我,我跟你想象中不一样。”
“啪”的一声,剧院陷入黑暗。耳旁剩下赵云几下略微明显的呼吸声,像把到嘴边的话尽数暗去了。舞台刷地打亮,中心一张木桌,一个女孩坐着,一位长衣绅士摘下他的英伦帽子,提着行李箱缓缓走进。
戏剧上演,剧院中算不上鸦雀无声,偶有窃窃私语。灯光随着演员的角度不停切换,侧边的看台时不时被照亮。赵云看见剧组的老团长扶着看台栏杆站在前方,似乎看着整个剧院。有一回灯光切过来的时候,赵云怀疑他转头看向自己这边了。
“我很喜欢这段书里的心理描写。”韩谨言突然伸头凑在赵云耳旁说。
赵云脖子上被吹一口热气吓了一跳,他手指竖在唇前,对韩谨言作了一个“嘘”的动作。他便作罢。
韩谨言坐在剧院里,看着眼前这一切。上海黄家书社坐落在港口边,渡轮的声音经常在他梦里出现。他刚来天津时,身上什么也没带。他记得坐着军校卡车,肩两旁跟新生相互挨挤着,路很颠簸,颠得他头疼脑胀。他依稀记得那时候他是水土不服,也模糊记得《双城记》里的多佛邮车,旅客要穿过泥泞去解救被雪藏多年的鬼魂,而他知道自己也正要走进雪藏的棺材。
他还能撑多久,谁又知道呢。
“那本我只读过一页的书必定是要被一把弹簧锁永久地锁住的;那深潭,我曾在光芒照射到它的表面时,茫然地站在它的岸边,注定也要被永远地封锁在冰封之下。”舞台上年迈的医生站在唯一灯光下,念着台词。韩谨言在这里有许多话想说与赵云,而此刻他只是闭口不言。
他的手垂到身侧,埋伏的狼豺在等待一个泛着幽绿瞳孔的暗示。
他的另一只手点在呢绒外衣覆盖的大腿上,沉默地投入戏剧的演出。他不敢转头看,他甚至对他的出场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。他的手安静下来,犹豫了一阵借着黑暗抓住了赵云的手。
“我叫韩信。”他说。
赵云原本在剧情中的思绪一下子被他扯离,茫然地没有脱开他的手,直到韩信自己松开手站了出去。
“这是我一生中最乐意做的事,这里是我最好的安息之所。”
舞台上,断头台的场景谢幕,韩信从呢绒大衣下拿出腰后的短手枪,朝着天花板在偌大的剧院里开了一枪。

几个小队持枪士兵四围涌入,台下的观众全都高举双手向外逃离,甚至看台的剧组都四散下楼,仓惶逃窜。有人拉了一把位置上的赵云,压低嗓音沙哑地喊他快走。赵云却怔怔地坐在位置上,看着看台围栏中间站着的人的背影。短手枪垂在他身侧,红长发在剧院紧急打开的灯光下格外刺眼。
赵云麻木地站起身顺着人流想要下楼,都没有注意到老团长在他身旁轻轻拉扯了下他的手臂。团长对上赵云疑虑的视线,目光却很安定:“不会伤害到他们的。”
“也不会拿到真正文件。”
“因为是由他负责的。”
老团长说完,拿起装满书稿的公文包,蹒跚离开。几个出入口处都有军队的人在检查逃离的人,舞台上一片狼藉。赵云没有走,看着韩信的背影,而韩信却缄默不语。
他说他叫韩信,而不是军校记载的少尉韩谨言,他想。
赵云这才知道,之前戏剧上演时,曾是共党的老团长并不是看向他,而是看向韩信。
韩信收起枪,理了理衣领,将大衣扣好,沿着楼梯踩下昏黄的灯光。
突然他回过头,他看着赵云,就像落日余晖燃烧拉扯着天尽的夜幕。在人群惊魂不定,剧院依然杂乱的声音里,对他说:“下一次,等我一会儿吧。”说完他的靴子踏着楼梯向下,发出“嗒嗒”响亮的声音,甚至超过剧院的哄闹声,传进了赵云的耳朵里。

3.
秀村中学建在山后。山前是乡镇集市,弯曲的石阶路把人带过矮山的松木林。韩信的车只能停在外面。
穿着土黄中山装样式校服的孩子远远瞥见了他的车,本来从山路蹦跳着往下溜,现在一回头就扭着屁股往回赶。韩信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揪住他颈背的衣领子。跑什么,那孩子闷声不说话。韩信撒手,将手别在腰后:“你们赵先生呢?”
“死了。”小孩低着头眼神往上瞧,满眼的戾气。
“啊?好好说话!”
小兔崽子一个字也不蹦了。
先入眼是他穿的长衫衣袖,他一手把学生拦着退回他身后,一手捧着书本。“什么事?”
“你滚开!”小兔崽子又从他先生后头跳出来,挡在赵云前头。
“阿斗,你先回家。”小屁孩死皮赖脸又墨迹一阵,才不甘愿地走了。

“学生都喜欢你。”
“学生都讨厌你这身衣服。”赵云不避讳地打量了下韩信的军服,“找我什么事?”
“没事不能来找你吗?”韩信别在背后的手摩挲着裤袋。
“能,”赵云破天荒地笑了下,“只要不是公事叨扰。”
韩信变戏法似的从袖口划出两张戏剧票。
“什么时候?”
“就明天。”
“明天有事,去不了。”赵云捧着书沿山路往下,韩信随后就跟上。
“所以如果你没事就愿意来?”
赵云没好气地睨视他一眼。
“我送你回去吧。”韩信快步走到车跟前,步履间还带点欢快,转到副座拉开车门,盛情邀请的样子。
“我自己能回去。”赵云摆手,“韩少尉以后,还是别把豪车往山沟里开了。”
赵云推出他的老脚踏车,看着韩信似是轻叹了口气,说了声“下回见”才骑上车走远了。
韩信倒不觉得懊恼,坐回车里想想脸上笑开了花,挠挠鬓角咳嗽了声,又板回一张军士脸。

隔两天韩信又来了,把一辆乌黑的脚踏车停在外头,穿着入春一身轻装站在校门口。他看见赵云和一位女老师两厢有礼地并肩走出中学。
“赵云!”他喊。
第一声赵云却跟没听见似的,女老师拽了拽他的袖子说欸那头有人等你,赵云才不慌不慢地走过去。
“没什么事,送你回家。”韩信先开口了。
“跟邱老师要去参加市里的诗会,你先回去吧。”赵云示意瞥一眼后头的女老师。
韩信低头晃了晃额前的刘海,“行吧,路上小心。”
“哎赵云。”
“小心点,别被教育部的盯上。”
赵云思索了会儿,揶揄道:“我怎么觉着你老往我们中学门口跑更可疑。”
韩信笑了笑,说:“下回见。”
他的手背过去插进后裤袋里,把原本手心里的东西又往里头塞了塞。赵云要走了,韩信还站在原地眼神跟着他飘过去。赵云回头鄙夷一眼,口型在说“还不走”?韩信抿着嘴唇抿成一个在嫩青树底带着细碎春光味儿的笑容,对他摇摇头,又点点头。
你走吧。
我看着你走。
他用口型说,赵云觉得他怪怪的,看他的时候忍不住眉头皱起,又忍不住发笑。邱老师问赵云那是谁呀,他回答说朋友,不是很熟,但是挺好的朋友。

城区附近的乡镇说不起眼也可,说显眼也可,学校、商铺、集会都蒙着思想不正、私结党派的嫌疑,一有消息打草惊蛇政府就会来上门整治了,远比政府要整治河道的旱涝要快。要是查到这边来了,我要拿你怎么办呢。韩信摸着手里压着的护身符,觉得自己莫名其妙,送这个也太像个黄花大姑娘了,掐着上头绣着名字的细线扔也不是留也不是。

再后来韩信还是安生地掐着赵云告诉他有空的日子去了学校。去的时候他还费了点心思,翻出了换季的白衬衫,把军衣外套搭在手臂上。他特地把白衬衫拉出裤腰,袖口翻叠捋上去,换了双胶头帆布鞋,头发也没有涂发蜡,高扎了红马尾,垂下来像邻家春夏的学生。
他给老旧的自行车漆了一层新油漆,在太阳下面乌黑发亮。他骑车经过乡镇小河桥的时候甚至哼了首自己摸不着调的歌。
到了秀村中学,才远远的看见有军车停在山外。韩信想也没想甩下车两步作一步跑上山路。
“听说天津市政府,在你们老师这里,好像不太受欢迎。”坐在简陋办公室中央一身军装的人,不急不慢嘬了一口茶。周围几个老师说不上惧怕,也只是从容地与他对答。空气被持枪特警的存在影响得有些僵硬。
突然清脆又随性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氛围。韩信半披着外套靠在门上。
“什么风把司马处长给吹来了呀。”
老处长斜眼一笑:“少尉你又是什么风带来的。”
“我啊,我来接我乡下的侄子。”
老处长喝了口茶,似是思索了片刻:“少尉,家里有困难以后可以提。毕业评上少尉,一年拿到功勋,再过一年可以直升上尉,我们背后的优秀储备军官啊。”说着老处长笑着对他点点头。
什么叫人模狗样,韩信觉得现在他们就诠释得挺不错,他适时地点头哈腰称赞道:“哈哈还要处长多提点,您说得对,我争取让我那些个亲戚都搬到城里去。”
“这学校如果有问题,是政治作风一码事,该彻查的要彻查。”老处长说完,放下茶杯,起身带着随身携同的助理出了门。从室内能看见他出校门,过山口不见了。然而持枪警卫仍然站在门边。“少尉,我们奉命调查。”警卫言毕就是要动手的样子。
突然韩信手肘一击打掉了他手里的枪,拉下人用膝盖猛地向腹部打去,另一个还在诧异这一个就已经倒了。韩信扳倒这三个警卫,拍了拍手,“赵云,帮我把他们拖出去。”
赵云自知大事不妙,但看到韩信出手他也吃惊不小。这时候只好乖乖去帮他把人抬出去。邱老师还处在震惊没回神的状态:“赵先生,你朋友?.......”
“嗯,你们整理一下自己的办公室和教室,住学校的今晚就搬走吧,搬到哪儿都好。”

韩信跟赵云将那些个警卫搬出了山口,雇一辆车运到乡镇的诊所。“你害怕吗?”回到办公室,韩信擦了擦额上的汗,撑着腰看赵云。
赵云反倒不惊不吓地看向他:“不会。”
韩信缓了会儿,脸上渐渐变回了平日那副笑着的样子:“一会儿还走吗,天津夜市。”
“好。”赵云喝了口水把自己的茶杯递给韩信。

赵云收拾了他不多的行李,准备背着都带回家。不能被查的确是有些文章和教案,当然如果政府认定了这顶帽子要给你扣上,你也只能接受,便是意味着你已经被列入了死亡名单。他经过教室,又一次点亮教书桌上的油灯,韩信看见这里黑板不过是一块较为完整的老木板漆成全黑,桌椅高低参差,一个教室摆不上多少张,还有不少席地而坐的垫子。粉笔用的已经短到不好拿,还是被工整地摆在桌面上。
“你喜欢当教书先生吗?”
“挺喜欢。”赵云的脸被一盏摇摇晃晃的煤油灯映照得很温柔,他回答的时候眼眸静静地注视着韩信,韩信突然不觉得难过,他竟然觉出一股幸福感。
我也挺喜欢你的,他没说。

天津城区的夜市可不会只有租界的糜烂之地,还有更多街边驾着摊子的包子店、甜点店、酿酒的、手工作坊店,韩信的头发和衬衫被之前的打斗惹得凌乱了些,不整理得太工整也无妨,他这时才发觉自己也没好好看过天津这座城。
如果我处在城中只是一座空壳,那这座城对我而言也不过是座空城。韩信想着,侧身去摸到了赵云的手。他的指尖从他的手背触碰到他的骨节,趁他还没反对,悄悄扣进他的指间,就这样从手背把他的整只手握在手心。他故意不回头去看赵云的反应。而赵云不意外地表情略显惊讶,他感觉韩信的手心发烫,他用指尖去轻轻敲了敲韩信的手指,然后无奈的轻笑,晃了晃手晃到灯光下两人自然而然地分开,赵云就那么缓缓地吐出几个字:“怎么了。”都让韩信觉得耳根上的红泛到了心里。
韩信抓起街边摊铺上两串冰糖葫芦就塞到赵云手里,转身去付钱。他再回头,大方地问赵云还要去吃什么,去不去喝那家的酒酿,说着就像把之前的都翻篇儿了。
两人坐在酒酿店铺里,有一句没一句的,韩信把些莫名其妙的话都顺着酒喝下了肚,虽然他冥冥之中觉得赵云也明白,觉得他也听得懂。他看着老板老板娘在热气蒸腾之中招呼着晚归的人,也不知在愁怅些什么,酒喝的格外快。赵云见他脸上被熏的微红,像个毛头小子,才觉得有些好笑了,韩信转过头对着他,又低低眉头:“放弃学校吧。”
突如其来,一时间赵云也没控制住,面上僵了一下:“你总是这样。”他摇摇头。
还没等赵云说出回答,韩信转头时眼见后巷有人,利落地起身:“等下。”他撂下半句话,人就已经飞了出去。

等到他处理完,发现是军校另一个富家弟子竞争对手的眼线,他只觉得可笑。他一面作出拼命往上爬的样子,一面有人视他为眼中钉,而他自己,只为保护身份而怀疑来到天津的每一个夜晚。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,留意了下脸上有没有擦伤,用袖子擦了擦脸。再想往回走的时候,他叹了口气心想赵云会不会已经走了。
你总是这样。
他总是什么样了呢。

赵云自己也反问,明明并不是熟识的好友,却说出“总是”,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么点二两小酒上头。

直到韩信回到原地,店铺关了门放下了厚重的帘子。赵云还站在那里,拿着一本厚厚的书,托在手里看起来都显重,暗黄的灯光打亮他这一角。
他还在等。
“我还以为你会回去了。”
“我不会。”
赵云吸了一口气,问他没事吧,韩信摇摇头说没有影响。
“我也担心孩子会不会没有学上。”
“但是我们不走,对孩子也只有坏处而已。今天他们应该把所有有关工党的书籍文献带走了,隔几天,大家该走的,都会离开。”
韩信看着他安静的听着,时不时眼神黯然地垂下。
“他们会公立乡镇学校吧?你呢?你会怎样?”
韩信只是想起谈到教书生活时赵云说的喜欢,他就像天津的雪看上去轻轻柔柔,落下来层层叠叠万分重量。
“我或许还好,他那是给我面子了。”韩信说。
韩信转神想起赵云那句话,“我总是,什么样?”
赵云想了会儿笑了:“总是能毁掉一瞬的心情。来到剧院门前,说'公务在身'的你也是。”
韩信对上他的笑容,只感觉自己在下坠,他低头点着脚尖,问赵云在看什么。赵云合上主页,回答他这是《百年孤独》,同事新编的译本,还没能出版。他横竖认为自己窘迫极了,在上海,在军校他什么人没有对付过,唯独对赵云是说话都要来回在脑子里过一翻的。“那你,接下来去哪儿呢?”他终于问。
“我还没加入党会,我想去延安。”
韩信听这一句眉头一跳:“哪里风头最盛你就要往哪儿的枪口上撞?”
“是啊,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那边。”
韩信突然抓上他的手腕,看着他说:“你想走,我带你去上海,到了那儿,你就自由了。”其实韩信不知道上海以后是什么样,也不知道自由是什么样,他捏着赵云的手腕,被他突出的关节磨着手心,他想,你要不要跟着我回去,趁着夜色不会红照天津,趁着港口的轮帆不会倒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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