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茗同学。

信云《朝花如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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笑而往:

《游龙一掷》的参本文


去年七月交的稿,现在没眼看了,熬到现在一直是怎么看都不够满意,但可能它已经坏成一个整体了,反倒无从下笔去大修改。


有一点肉渣,跨了六年的爱情长跑狗血故事。


希望这个故事能给在冬天读的人一点温暖的感觉吧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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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序】


                   


                   


屋内平素是极静的。屋顶四隅垂帘,于北面掩了自窗外透入的日晖,映得满室的光景都柔和。


 


木桌上备了笔墨纸砚,桌畔柜上薄厚不一的书皆摆放规整,遥遥被桌上端立的烛光映得昏黄。那烛火明而不熠,燃烧时也不散出刺鼻的气味,于是书墨同焰光相映,衬出满屋檀香。


 


可今日这屋中稍有不同。遮窗的帘子已掀开了,将窗纸透出的景剪得颇不规则,窗纸映出的雪光便也细碎。现下已是薄暮,半边天都黯沉得透黑,房间内却明亮得出奇。


 


归根结底,是那长烛上的火燃得正旺。


 


信纸的颜色颇新,还未泛出薄黄的浅痕,显然是新寄到的。纸上的字运笔平厚,气度简峭而不失飞扬,在草书中堪称上佳。但那信却遭了薄待,已被折攥得褶皱遍身,纸角上卷,字也被摧得不成形状。


 


信纸的大半已被火烧得焦黑,耐不住温热的一角又熔为残灰,堪堪坠入愈放肆的焰光里。那烛火似是受了纸的引诱,节节上燃,愈燃愈旺,直要攀到那握着信纸一角的手上去。信上的字也已近乎被烧灼殆尽,只依稀看见被烟气朦得失真的一个字,隐约辨得是一个“韩”,位在署名之处。


 


蓦然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,那步声的主人径直推开了门,看见烛台前的光景又滞住脚步。少年双目圆瞠,满面难掩的惊诧。


 


“师父,你明明等了这信这么久,怎么现在就这样烧掉了?”


 


赵云闻言,本垂着的头稍稍抬高,视线扫过眼前的少年。火光将他的面颊映出橙黄的亮色,那一双眼像是也受了烧灼,本湛如苍天的颜色,此刻却黯得像蒙了阴翳。


 


“你不明白。”赵云发出极轻的声音,像是叹息,又像是被纸灰呛得气息混乱。他懒懒倚在木椅上,本挺拔的身形,如今看了却仿若历经久旱的树,枝杈尽濒临枯萎,过一阵薄风便可坠几片残叶。


 


“我怎么不明白?”少年起了劲头,向前迈了一大步,声调微微发颤。他从未见过赵云露出这样的神态。“你亲口说你等着他回来同武馆里的大家过年,你说了你等着他的来信——”


 


“早些烧个干净,就能早点断了那点念想。”


 


赵云打断少年的话音。信纸已被彻底烧为灰末,他从椅上缓缓起身,周身透出的凝重寒气将火焰都抑得有所收敛。他缓步踱到窗前,天已大黑了,雪的光亮微弱得近不可察。


 


分明已无雪光映衬,他的脸色却仍苍白如薄纸。


 


 


【壹】


 


 


朝露清冽,还未经日晞,仅隐透星点的熹微晨光,通身色泽都盈澈饱满。


 


无须那晨间薄风来作媒,个中一颗单见了同踞于花叶上的露珠,便可振奋如生了双翼,蹦跳着步子落入旁的露珠怀里。于是朝露如碎玉融作涓流,未生咽喉却也可听得轻歌,清亮得流淌间即满了花叶上翠色的脉络。


 


昨夜苍天布了疏雨,今晨便涤净了遍山野芳。


 


韩信仍有些发困,头枕双臂懒懒倚着树干,颤着眼睫打盹。一旁绕着的几个孩子颇识趣,见韩信作状欲小眠,便结着队去寻在湖畔树下立着的赵云。


 


武馆每月末皆有三至五日不等的短假,于馆中习武的多是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,又逢上十岁出头的年纪,难免要趁着假日出游赏玩,同馆内的师傅自然无甚联系。


 


只是武馆内两位枪法师傅有些不同。许是年纪不大又生得俊气,较之老师傅更得孩子喜欢,平日同各自带的学徒也熟稔如兄弟。


 


于是时至月末,韩信同赵云便一并被徒弟拉了出来,这二人都不知对方受了邀,见了面才知对方竟也来了此处游玩。只是二人见面后交流不多,简谈了几句便去各做各的了。


 


“你们说,韩前辈见了赵前辈时那么高兴,怎的赵前辈还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呢?”几个孩子一同蹲伏在远处树下的高丛里,叽叽喳喳地议论。


 


赵云最小的徒弟姓纪,平日颇温和的一个人,听了他们这话却难得有些不高兴:“我们师父可敬重韩前辈了!他只是嘴上不说,心里肯定很开心呢。”


 


另一个赵云的徒弟便应声附和:“对对对,阿纪说得对。先前韩前辈得了本枪谱,又转赠给我们师父,师父嘴上没说什么,后来却整晚整晚地读,还在韩前辈的批注底下写了很多东西呢!”


 


“啊?”韩信的一位徒弟闻言十分惊诧,“那枪谱是我们师父好不容易得来的,好多人问他要他都不给,只连夜在上面批注些东西,爱得和宝贝似的。后来我们瞧那枪谱不见了,原来是给了赵前辈啊?”


 


“我们师父和韩前辈交情好,这是全武馆都知道的,除了师父他自己好像不太知道...”


 


阿纪轻声提了一句,话音又被旁人转瞬盖过。


 


“唉。韩前辈和赵前辈枪法都这么好,如果他们能一起教咱们用枪该多好啊。”


 


“——一起?”


 


“对啊,一起教。武馆里的师傅们早就说要练一练实战了,咱们就当提前练着玩玩嘛。正好今天他们都在,咱们又不必像在武馆里那样拘束。”


 


那孩子的提议显然得了众人认可,更有几人兴奋得两眼似要迸出光来。十二个孩子分了两伙,一伙去缠着赵云商量,一伙则去叫醒打着盹儿的韩信。


 


赵云正立在湖畔遥看对岸水边的垂柳,目光有些飘忽,像是在睹景而思,显然心有旁骛。只是孩子们已顾不得管他在想些什么,一齐围上去极欢喜地挽了赵云的双臂,吵吵闹闹地缠着他请求。


 


“赵云哥哥,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们一件事呀?”


 


赵云见了那些灿烂的笑颜,便忍不住受了感染而发笑。他稍低下身子,捏捏紧攥住自己五指不放的胖手:“要我答应什么事?”


 


“你能和韩信哥哥提前教我们练枪吗?你们两个一起教,我们跟着学实战。”


 


孩子的声音脆甜,却引得赵云一愣。


 


赵云下意识地偏头看向树那边,果然韩信也已被孩子们围住了,因隔得远而看不清他的神色,许是刚刚睡醒,只看出他动作里带着慵意的缓慢。


 


“可我没有带枪...”赵云犯了难。


 


“我们也都没有带枪啊。这里遍地都是树枝,捡几根当枪用不就可以了吗?”几个孩子撅了嘴,最矮的一个还跳起脚来,一副欲图撒娇缠人的模样。


 


赵云被扰得有些无奈,韩信的意思还不得知,兴许对方只是来赏景的,强拉来教枪法岂不是等同于换个地方做平日的事了?


 


“好。我可以教你们,只是最好别打扰韩——”


 


“我很乐意被打扰。”韩信的声音却忽地来了,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地小跑而至,日头逐渐亮了,天顶的碎金借着云头滑落,落得韩信眼角眉梢皆是璨金色的晨光。他朝赵云带着笑拱了拱手,颇长的树枝已备在掌心:“承让了。”


 


赵云自然不再推诿。幼童稚音同尚新的春色相映,万物便皆染了焕然之色,一派初生的蓬勃景象,引得他心中舒畅。


 


阿纪为赵云拾来了根同韩信手中几近等长的树枝,赵云将其握在手中,回以韩信一礼:“承让。”


 


“看好了。”韩信见一众孩童手中皆已握着树枝,便开口提醒,旋即手臂前伸,树枝作刺入状逼近赵云颈脉,赵云反应极快,动步侧身避过。韩信便见机转了攻势,握稳手中树枝的一头,加大力度转作横扫。


 


几个孩子忍不住吸了口凉气。这样快的速度,赵云可还能挡住吗?


 


赵云却未露半点惶促之色,似乎韩信的招式不在他意料之外。他足跟陷入土中一寸,低身后移避过,树枝横于头顶同韩信的树枝相刮磨,生生碾落一片枝上碎屑,回击之余身形已稳稳站定。


 


“好!”一群孩子光顾着看热闹,手中的“枪”此时却成了喝彩的工具。


 


“别光看你们赵哥哥的好,也得跟着学学。”韩信说及“赵哥哥”这词时,语调中隐透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,听得赵云脊背发了阵无名的凉。


 


赵云不大经夸,听了便多少有些不自在,浅淡地朝韩信笑笑算是道谢。他不再看韩信的神色,转过身来对着一众孩童道:“枪不似刀剑有宽刃,想要发挥力量,更需要的是巧力。”


 


“就像刚才,我第一招出了用枪者中最常见的一式,也就是前刺。”韩信接过赵云的话,做出前刺的姿势,将树枝的一端指向已分为六组的孩童。那些孩童便会了意,学着韩信的姿势举起树枝来。


 


“但枪可攻击的范围着实有限。如若我没有刺中——”韩信转向赵云,朝他缓缓做出刺的姿势,一众学生便也向搭档比出样子,“就会像这样,被轻易躲过。”赵云同韩信交换视线,顺着韩信的话稍侧身躲过一刺。


 


赵云接过韩信的话:“而如果这一招失手,那么初学者大多手足无措,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出击。而枪法熟练的人,往往会快速转变握枪的姿势,将枪由竖向刺入转为横向劈扫。”韩信紧跟赵云说话的节奏而动,赵云话音刚落,他便已快速移动树枝在掌心中的位置,于赵云鼻翼前几寸处横扫而过。


 


学生们闻言都认真照做。有的领悟快些,看了一遍便掌握了方式,而有的看得眼花,不知韩信是如何稳而快速地移动树枝的。韩信便在前缓缓往复演示,赵云则走入学生中去,逐一纠正动作中的错误。


 


“我们继续。”韩信叫回赵云,摆回先前劈砍的动作。赵云则施力足跟下顿,腰肢灵活地稍向后弯,身形顺势低下。


 


韩信暂收树枝,没让赵云这动作摆得太辛苦:“如果向高处跳跃来躲避,除非轻功太好或枪太远,否则不要冒险。像这样低身躲避,是应对枪的横劈的好方法。”


 


“然后便是回击。”赵云道,“找准合适的时机,在对手一轮招式将停时,先以枪抵挡,再另寻其他机会。”


 


他这样说着,韩信便就势朝赵云继续做出劈砍的动作。赵云身形后仰,以树枝抵上韩信的树枝。只是他们虽未用真枪,习武之人的招式力道却也总是在的。加之韩信攻势,赵云守势,赵云手中的树枝一霎便响了不小的声音,旋即裂痕逾越木纹盘亘而出。


 


韩信招呼学生们去自己练一练,赵云见树枝断了也没什么反应,只朝韩信浅淡地一笑:“今天辛苦了。你每次教得都这样认真。”


 


“应该的,这辈子恐怕也只会用枪了。”韩信取走赵云手中将彻断为两截的树枝,同自己那根一并置于地上。


 


“你武艺上通晓广泛,其它兵器也一定用得上的。”


 


“哪一个又有枪这么顺手呢。”韩信闻言轻笑,目光直入赵云眼底。


 


赵云眼神晃了晃,不自觉地错开稍许:“我去看看他们练得如何了。”


 


他转身还未迈出步,便听得韩信清朗的声音:“抱歉啊,把你的树枝弄断了。”


 


“没关系。”赵云脚步一顿,神色未教韩信瞧见。“训练而已,不必在意。”


 


“那...”韩信又开了口,赵云听他语气梗滞,便回头朝韩信的方向走去,同他一并立在树下。


 


“我陪你待在这吧。”赵云弯了眼梢,向韩信笑着开口。


 


“多谢。”


 


赵云走至韩信身侧站定,照旧遥看湖对岸的烟柳。韩信方才在树下便见赵云看得入神,现下终于忍不住发问:“你很喜欢这样清雅的景色?”


 


“嗯。”赵云颔首,“如果可以的话,老了以后很想住在这样的地方。”


 


韩信便不禁想起赵云门前贴的画。旁的师傅所居的房间门口都贴些兵器谱纸、书法箴言,独赵云门上贴了幅风景画。


 


那画里描的是远山云雾里的竹,竹下山底有烟波渺渺,绵水接了长天,云海底缀一低飞的孤鹜,一派清平颜色。韩信见那副画的第一眼,便对房中人的心性知晓了大半。


 


“少有人不爱功名富贵。”韩信道。


 


赵云扬唇,仿若于那极浅淡的一霎笑容中,对浊世浮华的不齿尽在其间。


 


“生前带不来欢愉,死后带不进黄土,功名富贵从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。”赵云答。


 


韩信未再出言。他只是随赵云的视线一并看向对岸,眉心因深思而稍紧。


 


功名于韩信,同样不是最值得挂齿的事。他自始至终最引以为傲且不肯放下的唯有手中的长枪。仿若锋刃于日光下折出的每一星璨芒、枪尖在刺挑时扬起的每一阵疾风,交织而成便是他所奋力打造的一生。毫不夸张地说,于毕生嗜武的人而言,武器便是他们的灵魂。


 


“那你可有什么追求吗?”韩信蓦地开口。


 


赵云偏头看他,只看见一双覆了薄墨的蓝瞳,内里容着广阔的天际云水。


 


枪法上的成就?普济凡世的侠心?什么都好像是他的追求,却又什么都好似不是。凡此种种罗列而下,总觉得个中缺了些应有的东西,若要沿思绪追溯而上,却又道不明个中所然。


 


赵云给不出回答,只得反问韩信:“你呢?”


 


“我?.....枪道。”


 


韩信稍稍一顿才给了答案。他并非在斟酌,只是有了一刹的犹疑,犹疑于这样单纯的追求似乎并不能全然道明他的心志。他另有所想,却出于自己觉不出或是觉出而不能言的原因,无法将那另想探个清楚。


 


他们还未来得及多言,身后你言我语的喧闹声忽地起了,霎时撕破已凝滞许久的静谧。细辨正噪耳的声音,内里火药味颇浓。


 


“阿纪和小荀吵起来了!”


 


不知哪里来的报信声,炸响在已争得面红耳赤的二人之间。他们显然有了激烈的争执,以至于小荀已提起袖管想要动手了,又勉勉强强被扯了开,红着眼角满面不甘地盯着阿纪。阿纪也梗着脖颈,一副断不认输的模样,倔强得一丝退让也不肯给。


 


“你们这是要干什么?”韩信的声音先到。阿纪听得身子一颤,朝声音来的方向看去,果然同韩信一并赶来的自家师父脸色也十分不好。


 


“阿纪和小荀不知怎么便吵起来了,差一点就要打架呢。”一旁的孩子应了声。


 


“说说看,为什么吵架?”韩信看向自家徒弟小荀。那孩子闻言更努力地梗着脖子,一声不吭,咬紧唇角像是不打算回答。韩信便看向阿纪,阿纪却也是一般模样。


 


赵云见这两个孩子是铁了心地不打算道出原因,自知追问只是徒劳。只是这两个孩子平日为人纯善和谨,怎的今日便起了这样大的争执?


 


赵云直视着阿纪:“回答我,你们的争执是谁对谁错?”


 


阿纪的眼角也泛了红,似是在极力按捺心中委屈:“我对他错。”


 


“凭什么他对?是我对了!”小荀听了阿纪的话便起了火头,跳着脚想要争辩,又被韩信按住肩头动弹不得,只得气鼓鼓地盯着阿纪,呼吸也促乱沉重。


 


“你说你对了,又有什么理由?”


 


阿纪听了赵云的问话,却支吾着道不出个所以然来,不知是出于什么苦衷还是理亏心虚,连回答的语调都失了底气:“总之我一定是对的...早晚可以证明的。”


 


“既然你眼下无法解释缘由,就该现在为你做过的事负责。”赵云言语中决计无纵容门徒的意思。


 


“怎、怎么负责?”


 


韩信显然同赵云想法一致,开口朝这两人道:“此事是因你们二人而起,你们既然不肯让旁人知道争吵的缘由,便根据那缘由自己处理。只是无论谁的过失更多,你们都必须向彼此道歉。”


 


小荀闻言双手抱臂,嘟着嘴巴瞧向旁处;阿纪则毫不掩饰不甘不愿的神色,红着眼睛别过了头。


 


韩信同赵云互视一眼,又一并无奈地笑笑,不知是出了怎般的情况。


 


 


【贰】


 


 


年节将至,朔雪纷扬如白鸥翼上垂落的乱羽,卷携着寒气融入半僵的泥土,凋枯了满地葱茏。街角砖缝里偶填了碎雪,那白晶融作的凛气便徐徐溯流而上,沁了行人遍身透骨的凉。


 


武馆里却是极暖的。四壁立了热腾的炉,炽如红绡的火苗沿炉壁攀爬而上,又袅袅扬着绸角,扬得满室尽是薄绯色的焰光。


 


黄昏已近,炭盆端立房间中央,十数双手颇挤地覆在炭火烧出的暖烟之上。


 


今日是二十九,大多数学徒与馆内聘的师傅都归家了,只剩下些无旁处可去的师傅,同几位想在武馆过年的学徒一并守着。明日是除夕,武馆便要更空落了。


 


白天陆续来了许多学徒,带着从自家府上拿来的年货,送到武馆算是备用。钱庄老板的次子带来一条郊外湖里捞出的鱼,肉质鲜美,留在武馆内的人皆得了饱腹。


 


“明日可还有什么打算吗?”一位剑法师傅开了口。


 


“我大抵要留在这儿守岁了。”赵云自然地应声,热炭中迸起的火星色泽熟红,于他鼻翼上映出光亮。


 


阿纪闻言欢悦不已,险些要从木椅上站起身来:“师父你真的留在这吗?”


 


“嗯。”赵云轻轻点头,“我客居在这里,现下回家乡也来不及了,便留在武馆过年吧。”


 


“太好了!”阿纪笑得眉眼弯弯,像极了怀抱一袋甜糖的婴童。武馆内多是富贵人家的孩子,阿纪却例外,漂泊无依不识亲人,凭着一身用枪的好资质才被武馆留下,又做了赵云的徒弟。几载光阴算来,赵云早已被他视作亲人。


 


阿纪高兴了片顷,又忽地想到了什么,蓦然向坐在赵云身旁的韩信发了问:“那你呢,韩前辈?你留在这里还是去旁处过年?”


 


自从听了赵云的话,韩信便开始心下踌躇。他已同几位友人约好了一同过除夕,但听闻赵云要留在此处,他终究有些拿不定主意。


 


韩信抬眼,恰对上阿纪璨然一双眼睛。他禁不住瞥了身侧的赵云一眼,许是火光映衬,那双眼里竟也隐隐透些期待似的亮色。


 


“我也留在这里。”韩信答着阿纪的话,视线却落在一旁的赵云身上,像正在说与他听。赵云听了未作他言,仅嘴角微微上扬。


 


转眼便是除夕。


 


留在武馆内的人白日里颇忙活,有人裁了红纸,又于红纸上写好祈福之语,制为春联,正红的鲜色贴于门前添了喜气。


 


面粉已和为团状,切下个中小块平擀为皮。剁碎的肉糊裹了菜蔬,调盐制为饺馅。


 


擀面和面一类的活计赵云都做得很好,一路下来中规中矩,独独到剁馅一处犯了难。他功夫虽好,但兵器上只通枪法,常年用枪的习惯致使他用菜刀时止不住地向前施力,而案板上的肉又一半入冻,质韧而不易下刀,往复切得颇不容易。


 


赵云咬着牙,一副同肉斗争到底的神色,宁可自己受了阻也不肯叫他人来帮忙。他转换了几种路子下刀,用蛮力又担心弄坏刀与案板,力气轻些又难以解决这一块肉。


 


赵云思忖地太过投入,甚至未曾发觉有步声自身后传来。他复又抬了握刀的手,刚刚想要再度下切,后背便被温热的气息拥住。


 


比他宽大些的身影立在了他背后,修长的双臂绕过赵云肩头,同他的手臂轻轻相贴,那双生了薄茧的手便覆在赵云的手背上,握住了赵云的手。那手抚过赵云手背的力道十分温柔,又似乎因不自然而稍有颤抖。


 


赵云呼吸一滞,下意识地想要挣开身后暖热的怀抱。那人环着赵云的双臂先是一松,后又下了决心似地加大力道护紧,不允赵云脱离开去。他的下颚凑近了赵云肩顶,两绺长发柔柔垂在赵云颈侧。背后的身影开口时,熟悉的声音便响在赵云耳畔,因低轻而稍有失真。


 


“别动,我教你。”


 


韩信感受到赵云极明显的一抖。他看见赵云的眼睫无规律地颤动,带得眼神晃晃不定,下一霎便有殷红爬至他耳根。


 


无论练枪还是持物,赵云做何事都身形极稳,少有身子打颤的时候,此时多少教韩信有些无措。但他现在已然顾不得旁人了,连他自己也不自然地稍稍颤着,像在拥一块寒冰。


 


——韩信也不知自己是出了什么事。他看着赵云用刀的样子许久了,起初只觉得那刀法拙得好笑,有意提点一二,见了赵云认真做事时的模样却又像中了邪,竟头脑一热,身子不由得使唤地凑上前去,就这样生生握了他的手,要手把手地教刀法。


 


赵云忍着不偏头教韩信瞧见自己的神色,可韩信只觉得他额前的几根碎发都在闹着别扭,一派微窘模样。


 


韩信心一横便顾不得其他,握着赵云的手上抬,将赵云手中的刀比在了肉块上最软的地方,又度着巧力下刀,动手时利落而不一味用力,直接削出一块切口平整的肉来。


 


韩信一时觉得自己像是手把手教初学者练兵器的师傅。


 


赵云有些不可思议地微张了口,忍不住偏过头惊讶地看韩信:“你是怎么做——”


 


赵云一偏头,却恰好同凑近了想看案板的韩信撞个正着。只听得脑中蓦地一声轻响,他们的鼻尖猝不及防地相撞,对方的吐息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暴露在彼此面前,热气萦绕在二人唇畔。


 


赵云下意识地后退,步子慌乱,险些踩了韩信的脚。韩信也有些惶促地松手,松手时指腹恰摩过赵云被刀柄震得发红的虎口,生生摩出酥麻的痒意。


 


厨房内的空气一霎凝滞。腾在炉火内徐徐而升的暖流,一瞬便融了旁物,织作暧昧得粘稠的气息。


 


韩信看见赵云眼中同长天一色的湖水。只是那一面青镜平日静而无澜,此时却似经了不知何处而来的轻风,水面成环的波纹起漾。柳枝低垂而点了水澜,风过时便又起涟漪。


 


赵云极不自然地扯出半个笑容,旁日持重自若的姿态一扫而空:“多谢。”


 


韩信看见他攀红更深的耳根,回应的声音亦有异于往日的泰然:“无妨。这样下刀效果好些,你再试试。”


 


“嗯。”赵云侧过身,复又执起刀柄,先前虎口的红纹还未褪,于他白皙的手掌上分外明晰。


 


赵云开始闷闷地切肉,韩信则闷闷地擀制面皮。他心下想同赵云交换工作,但碍于方才的插曲又不宜多言,只得随意提些闲谈。


 


“过新年了还不回家乡吗?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家乡在哪呢。”韩信问。


 


赵云对这问题似乎无甚反应,像是在谈论无关自己的事:“四海为家惯了,年幼时待过的地方勉强算是家乡,也不知如今那里是否已是荒地了。”


 


“那你可有什么想长住的地方吗?”


 


“记得我房门口贴的画吧?”赵云反问。


 


韩信揉着面皮的手一滞:“记得。是幅高山风景图,倒是个别致的地方。”


 


“若我将来不得不寻个地方住着,就此度完一生,我便会去找那样一个地方。”


 


赵云说这话时是微微含着笑的,像极了在赴一场离别,虽说这样的离别还未到来。


 


韩信没有应声。


 


他只是在思忖,迫人放弃毕生心愿,只得找个地方幽居的处境应有怎般的无可奈何,又该有如何不幸才能面临。


 


忙碌时光阴过得极快,总觉得准备饭菜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,日头却已不知不觉落了西山。


 


千门万户檐下皆悬了灯笼,赤光曈曈,熠如冰宫内烧灼的火苗。在街角追逐嬉闹的孩童多被叫回家了,仅见得巷口残余着孩童飞跑时留下的影子,手提灯中明黄色的星点颠簸着闪烁。


 


灯光隔着窗纸渗了满地,汇作雪毯之上汩汩淌过的涓流。不知是哪户心急的人家按捺不住,街道远处老早遍隐隐传来爆竹炸响的声音。


 


门外有火树银花,衬得武馆内也热闹喜庆。酒过三巡,桌前围着的几个人皆喝得畅快,脸颊被炉火与酒气熏染出红霞。


 


阿纪禁不住酒香的诱惑,悄悄喝了一口,便被入口的辣味呛得满眼泪花,赵云见了只低低地笑。阿纪便咳着想要求助一旁的韩信,却只见韩信正看着赵云的笑颜,兀自跟着浅笑。


 


阿纪像是看穿了什么,加之饭桌上热闹氛围的促推,忍不住便开了口:“韩信哥哥这样喜欢和赵云哥哥待在一起,如果明年他还留在这里过年,韩信哥哥你是不是也会留下来陪我们呀?”


 


空气凝了一瞬。韩信看向身旁的赵云,恰对上赵云的眼睛。


 


灯彩琳琅,夜天也被照得透亮。外头的灯光更胜月光,遥遥融了屋内烛火,借着温度弥开满室氲荡的酒香。


 


“当然要留下。今后的春节我都留在这里过。”韩信笑答。


 


几个孩子便兴奋地拍了拍手。若去瞧此时的赵云,便可见得他眼角眉梢掖藏不住的欣愉。


 


吃过年夜饭便要放爆竹,以祈祷来年万事如意。


 


武馆后院有一块空地,爆竹已备好,馆主为讨个吉利,让留下的孩童中面相最喜庆的点爆竹。那孩子步履轻捷,蹦跳着燃了引火线又蹦跳着回来,只听那爆竹先短暂地“噼啪”响了一声,旋即炸开遍天的浓烟,烟尘之下落了红雨。


 


四邻五院的鞭炮声皆起了。有烟火随之绽于远方,萦在口鼻处的尽是火药的呛味,入了眼的却是滚烟下透出隐约踪迹的烟火。璀璨的星屑撒在夜天之上,点起的流光仿若乱蝶蹁跹。


 


火光映亮的不止房头砖瓦,更有赵云眼底的流华。韩信看着那一双眼,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呢喃。


 


“烟火哪里有你这样显眼呢。”


 


赵云听见了身旁韩信的声音,只是爆竹太响,韩信的话他听得浑然不清。


 


赵云凑近韩信些许:“韩信。”


 


“嗯?”


 


“你刚才说的话可还作数?”


 


“什么话?”


 


“明年还留在这里和我们过年,还作数吗?”


 


“说到做到。”


 


韩信回答时恰赶上又一轮炸响的鞭炮声,为了将声音扬得大些,他的尾音也拖得颇长。


 


赵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,又仰头看着那一方天幕。烟花坠落时镌下的余痕未消,仿若正在极力铭刻着盛放时的回响,拼了命地想要让那样的璀璨不衰。


 


新春的钟声自远处起了,赵云立在韩信身侧,张了口笑着说新年好时,唇间绕满澈白的呼气。


 


那时那样的光景,分明置于数九寒天的皑皑雪幕之下,于韩信眼中却已是毕生难求的温暖。


 


 


【叁】


 


 


入秋后赵云生了场大病,卧在榻上半月有余,高烧往复起止,始终不见好转。


 


武馆内流水般地请着郎中,个个见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,把脉施针用药,一趟过来仍不见起色。


 


秋雨不及夏日雷雨的瓢泼之烈,只看着清爽而疏密有度,实则入了泥土便层层下渗,攀着地里的低寒,又蜿蜒土壤而出,落的是萧萧风息,起的便是刺骨凛寒。


 


夜半时的雨声仍未止,窗外的丛菊初绽便遭了雨水催折,还未开透即已于枝头堪堪落地,被西风扬起的砾石糅得残缺,遍地凄哀晚景。


 


街头的老树像极了送走儿女的耄耋老人,只是后者一夜花白了头发,前者一叶凋黄了枝叶。孤零的几片叶上大半呈出病态的黄,于凉彻骨血的风里飘摇。


 


赵云被这样的凉意扰醒。初睁了眼便是喉咙中难耐的燥痒,他捂着嘴巴尽力压低咳嗽的声音,却仍惊醒了守在邻屋的韩信。


 


韩信匆忙赶至赵云门前。房中的人生了大病,仿若门前画里的竹也正根底泛黄,颓然而无生意。


 


他走近房间时,赵云正咳得昏天黑地,仿若连肝肺也要一并吐出来。他额前的发已被汗淋透了,凌乱几绺掩了他的眼角,那双眼底的光也黯沉如覆死灰。


 


韩信从未见过赵云这般样子。仿若从前他见的是块铁板,而如今铁板却成了薄纸,满身遍角皆是裂痕。


 


韩信坐在赵云床榻边上,一手轻拍他的后背,一手去探桌上的杯子。赵云抬头想要道谢,一句话哽在嘴边还未说出,便又被咳声惊断。他只觉嗓眼中尽是腥甜味道,便拼命咽回即将吐出的血丝。


 


韩信托起赵云的脊背,让赵云靠在他怀中,又抚过他的后背来定气。温热的水被送入赵云口中,勉强压下了他嗓中的燥痒。


 


“多谢。”赵云开口时,声音已沙哑地难以辨清。


 


“你先别说话,好好休息。”


 


韩信低眼,只看见赵云因咳嗽而泛红的眼角与颊上苍白的病色,心中便止不住地揪疼。他探了探赵云的额头,滚烫的触感激得他手心一颤。


 


韩信立即将赵云扶回榻上,匆匆起了身:“你发烧了,我去给你拿药——”


 


手却骤然被另一只手握住。那双手力度微弱,掌心覆有积年握枪磨出的茧,五指皆潮湿冰凉,蜷缩着抓住韩信的手。


 


“药...没用的,我睡一觉便好了。”


 


赵云朝着韩信挤出极苍白的一个笑容,眉梢的坚朗气概尽数被伤病打磨得柔软。


 


韩信心口蓦地一颤。他想起先前送来的药,的确都对赵云无甚助益,只怕多用反倒误事。他便走回榻前,攥紧了赵云的手蹲下身子:“那你好好休息,现在夜还深,你可以睡很久。”


 


他替赵云掖好被角,赵云神智似乎有些混濛了,仅沉沉地点了点头,双目缓缓闭上,口中不知呢喃着什么。


 


这样的睡颜,尽是初生婴孩般的纯真。


 


韩信细细看着赵云的模样,替他理好凌乱的发丝,松了赵云的手想要离开。他正欲起身,却复又听见赵云的声音。赵云显然是烧得糊涂了,像是在说胡话,声音也黏黏腻腻:“...睡不着。”


 


韩信不由得苦笑出声,不知该心疼他多一些,还是觉得高烧时的他好笑多一些。


 


他又坐回榻上,扶起赵云的上半身,双臂越过赵云的肩膀拥住他微颤的身体,一双手便扣在赵云尽是虚汗的手上。


 


“那我陪你到你睡着,好不好?”


 


“不好。”


 


“嗯?”


 


“我睡着了你也要陪。”赵云的声音极低,吐息也混乱琐碎,像极了未经头脑思索的梦话。


 


韩信听得一怔:“你可知道我是谁?”


 


“...韩......信。”


 


韩信便不作声。窗外的雨声愈大了,扰得赵云愈发难眠,本紧阖的眼睛时而半睁开来,烁出些细碎的湛芒。


 


韩信盖紧了赵云的被子,赵云许是被被子裹得舒服,脑袋自然地向上蹭蹭,发梢轻挠韩信的胸口。


 


韩信呼吸一滞。


 


“你觉得武馆怎么样?”韩信忽地开了口问。


 


“很好。里面.....的人都很好。”赵云虽神思朦胧,答得却十分坚定。


 


“你觉得你的枪法怎么样?”


 


“挺好的,还可以更好。”


 


“你觉得你春节时包的饺子怎么样?”


 


“不好。比不上韩信的。”


 


“哦?韩信?你可知道他是谁吗?”


 


“他是...是...是韩信。”


 


“那你觉得韩信怎么样?”


 


“......”


 


“答不出吗?”


 


“嗯。”


 


“你觉得韩信对你怎么样?”


 


“很好。没第二个人对我这样好了。”


 


“那你觉得为什么韩信对你这样好?”


 


“我...想知道。”


 


“赵云。”


 


“嗯。”


 


“你可喜欢韩信吗?”


 


“......不可以告诉他。”


 


“什么不可以告诉他?”


 


“饺子啊。”


 


韩信听了眉头一蹙,知道赵云开始说得驴唇不对马嘴了。但他还是禁不住要问,禁不住要抓这兴许独有一次的机会。


 


“若韩信喜欢你,你会答允吗?”


 


“...可花还没开呢。”


 


“什么花?”


 


“清早的花啊。”


 


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

 


“花该开得是时候...若不是清晨开的花,就不那么圆满了。”


 


“那你的想法是?”


 


“韩信...他时候不对。花还没开呢,谁知道哪天会有风雨。”


 


“.......我明白了。”


 


韩信久久地缄默。他只看见赵云在他怀中扬了嘴角,入了什么梦般地笑笑,旋即又微蹙了眉尖。他抬起不剩什么气力的手,闭着眼去探韩信的轮廓。他的指腹摩过韩信的下颚,又懒懒垂下,徒留冰凉的余寒。


 


赵云忽然开口,仍是半梦半醒间含混的声调:“你是韩信。”


 


韩信一怔,一时间未作声。


 


“就算你不说话,我也知你是韩信。”赵云窥得天机般自得地笑笑,但那笑容被烧透的汗浇熄,转瞬便枯萎而散了。


 


“韩信。”赵云轻咳了两声,勉强抑稳呼吸:“我——”


 


“我困了。”赵云像是神思清醒了一霎,本在嘴边呼之欲出的话生生被咽回,调转成了句衔接颇不自然的话。


 


“睡吧。”韩信抚过赵云轻颤的眼睫,抚阖上他本半睁的双眼。


 


赵云动了动身子,调整至舒服的姿势,倚着韩信的手臂入了眠。


 


雨声齐整如裁剪而出,往复敲打已低垂了头的叶。夜色深重,沉沉压在树前檐下,满目漆黑都冰凉,晚风也郁郁。


 


赵云周身的热气灼烫,衬得他像极了于风雨中拼力燃烧的火苗,想要攀空气而上,却被周遭细密的雨珠淋得渐熄。昔日青年满身傲而不狂的气概、恣意燃烧于他枪尖的火焰,一并隐了锐利棱角,尽化在他深病的骨血之中,一时寻不见踪迹。


 


只是这样的赵云虽病得糊涂,本不当信的话却句句为真,听不出分毫胡话的影子。


 


婚庆喜事须择吉日,酒宴盛礼亦应取良时。世人口口声声随遇而安从心而为,其实无一人放得下亘在心头的那一道槛。他与赵云共事多年,深谙赵云的脾性。他是那样聪明的人,又怎会看不出韩信的满腔心思?


 


方才赵云的话并非清醒时所言,可韩信趁着赵云糊涂时问了清醒话,又怎能判断赵云糊涂时答得是否便是糊涂话?龙阳之好不为世道所崇,他二人又各有志向,他韩信一心力图枪法日进,赵云则心念着奔赴远方。糅合为一去看他们的未来,尽是重重的浓雾深霭,看不清明晰的方向。


 


他们都有所犹疑。世事难料而无定数,心志不笃则失了明晰,结果自然茫茫。赵云想要的是安稳与笃定,他想要春日枝头的朝花,盛放簇绽如许,那样无须忧愁于风雨的未来才是赵云的期盼。


 


而他无法塑成这样的期盼。世事终究是难料的。此时此刻于韩信眼前真切存在的,也不过是一个近在咫尺而远至天涯的身影罢了。


 


秋雨断续落了整夜,赵云醒时已是次日傍晚。被子里汗水浸出的混濛潮气还未散尽,赵云脑中却分外清明。


 


他记不得昨夜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,只记得自己撕裂肺腑的咳声与韩信进屋时的步声,而后的记忆便只剩一团混沌。


 


赵云起身时,榻上木板的响声随着他的动作颇刺耳地传来,激出他脑中的一阵疼痛。榻上有些不明显的压痕,像是被他人坐过。赵云撑身站起,胸口一阵气息上涌,旋即便又开始猛烈地咳嗽。腹部已被震了许久,咳声一起便是止不住的疼痛。


 


水便放在床边桌上,恰在赵云触手可及的地方。赵云未去喝水,反而强捺住嗓中的干痛,走向房门复又打开一角,步履稍晃。


 


门口恰经过阿纪。阿纪见了赵云的样子,忙拽着赵云便要往房间中拖,又被赵云挣开。


 


“师父,回去休息吧。”


 


“韩信呢?”


 


阿纪似乎没料到赵云开口便问及韩信,语气有些支吾,眼神也微微闪烁不定:“师父你还是先歇息吧。”


 


“韩信他怎么了?”赵云一眼便看出阿纪刻意的掩饰,声音不自制地抬高。


 


阿纪瞧出赵云眼中抑制不住的焦急,忍不住松了口:“韩前辈他...他一大早便出去了,到了现在还没回来。”


 


“他因为什么才出去的?”


 


“上午武馆里来了位郎中,听说是名声响当的厉害人物。他和韩前辈单独说了许久的话,韩前辈同他聊完便带着枪出去了,到现在还没回来。他走前还特意嘱咐...如果你知道了这事,在房间里好好歇着才能给他少添麻烦。”


 


赵云一手撑着墙壁,缓缓坐在门边的椅上,通身都无力。有事出门本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,可不知缘何,他总觉心中隐隐不安,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心下莫名而起的担忧。


 


阿纪从着郎中的嘱咐,在补药中添了助眠的药材。赵云本想等到韩信回来,喝了药后却困意渐升,日暮时终入了眠。


 


月临枝头,夜雨涤过的土壤里尽是草香。赵云睡得昏沉,只隐听见武馆外似起了窸窣的声音,本想起身细听,骤一轮头热引来的困意便起,将他又压得昏沉。


 


轻稳的步声入了房间时,赵云已入眠颇深。那脚步较之平日摇晃许多,仿若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之上,因钝痛而趔趄难稳。


 


颀长的身形萦着泥土草树的潮香,内里混有游丝般的血腥气味。


 


冰凉的双唇,内里蕴有血的热气,轻覆在赵云烧热的额头之上。这样浅细的触碰只短短一刹,来自韩信的气息仍未尽数留在赵云身旁,便被匆匆收回。韩信束于脑后的长发低垂一绺,拂于赵云颈窝之上,赵云被扰得发痒,睡梦中微蹙了眉心。


 


韩信极轻地嗟叹,指腹驻在赵云颈窝处,抚平他被长发拨出的痒意,抬手时韩信的五指禁不住地颤,刺痛源自腕臂。他未多作留恋,起身便移步离开。夜色正深,阴影垂在韩信颇深的面容之上,掩了那双眼底微起又止的雨澜。


 


他垂头,自嘲般地笑笑,呢喃的声音也发凉:“入秋了,大抵已不剩几朵花了吧。”


 


韩信没有回头,像是在对着临近的房门说话,眼中似已隔着门看到了另一面贴着的远山碧竹,接天的烟波连了云海绵长,内里孤鹜隐现,鹜翼下树影翠微。


 


 


【肆】


 


 


夏夜里的虫鸣颇噪,时响时沉,清脆地隐现在枝杈之间,同遍天明暗不定的星光相映,一派安和景状。


 


武馆后院宽敞,树上垂灯,将一方院落映得幽亮。夜里仍有学徒苦练,持各类兵器者皆有,各据了院中一块地方,列为齐整的队伍。


 


练枪法的学徒位处东角,此处院隅栽了棵冠盖苍苍的老树,持枪的学徒摆练树前,授枪法的师傅倚于树下。


 


那师傅武艺超群,于武馆的枪法师傅中最具声望,听资历像是已至中年,其实不过是位二十余岁的青年人。他身形瘦高而不单薄,面色瓷白而不显病弱,周身气度清远如松竹。


 


他现今正头枕双臂,倚着树干阖目打盹。湛蓝色的头带束于额上,恰显出他眉眼的清俊。蝉声与学徒练武时的喝声是聒噪的,他却静如定在树荫里的水墨图画,周身不染俗尘。


 


距老树不远处立有一石桌,上面摆了一本枪谱。那枪谱的纸质微黄,显然已是有年头的东西了,纸页却仍平整完好,显然得了极细致的保护。


 


几位孩子听跟着赵云时间最久的阿纪说,那枪谱是赵云最宝贝的东西。学徒们也瞧在眼里,赵云确是近乎日日都要翻看的。只是赵云有时确是在看枪谱,有时却又像是心有旁骛,譬如今夜赵云去树下小憩前,坐在桌旁翻枪谱时便在盯着书中一处出神。


 


有好信的学徒问:“师父在看些什么?”


 


阿纪答:“师父在看上面的批注呢。”


 


“谁写的批注?”


 


“写批注的人可厉害了,从前他在武馆里的位置和咱们师傅一样,枪法也和师傅不相上下,好像有些功夫比师傅还厉害呢。”


 


“那他现在在哪啊?”


 


“他啊...五年前便向馆主请辞走了,现在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。”


 


“可是他枪法这样厉害,为什么要走呢?”


 


阿纪一时塞了言语,不知从何作答。


 


韩信走了五年,辞别那天正值深秋最冷的日子。赵云的药里被加了些东西,因而昏睡至次日正午,醒时韩信已悄无声息地走了,连赵云的面也没有见。


 


那一段日子里赵云是十分平静的,镇定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,虽比平日少些言语,但面色上仍瞧不出异状,只安心养着病。


 


武馆中所有的人都以为赵云无事,直至赵云大病初愈。那时是早春,料峭的寒正浓,山溪凝的冰雪仍未化尽,赵云便择了那样的日子离开。


 


整整两年,赵云不知去了何处,两载光阴间杳无音信。钱财杂物他未带走,衣食重器他也未带走,只拿了长枪与枪谱,就这样骤然离开。


 


赵云向来是处事规矩的人,从不会做全无准备的冒险事,这般举动于他而言同发了疯无异。走之前他从未在人前提及过韩信,也不曾打探过关于韩信离去那日的任何事,只偶尔静看着房门上的画卷,再不言其他。


 


没有人想到他便这样走了。断了两年的联系,大多数人都相信他已远走他乡或是命丧外地,可于赵云离开的第二年冬末,他又这样突兀地归来了。


 


回来时的赵云变化不大,不过是瘦了些,言语气度更平淡了些,外加右臂上添了道疤痕。无论何人问起他都不肯说这两年间的事,仅一次酒醉,阿纪扶着他回屋,赵云半醉半醒间才初次对旁人开口提起。


 


“我四处找他,哪里都没有他的音讯。后来我偶然之间...找到了当初武馆请来的郎中。


 


他说他告诉韩信有一种草药可以治我的病,但那草药生在峭壁上,极难采摘,韩信便瞒着消息去找草药,却险些坠入悬崖。


 


后来他虽带了草药回来,双臂却伤得极重,那郎中说...他这辈子都不能再用枪了。”


 


赵云偏头,定定地看着窗外枯干的树头枝梢。新芽未生,旧叶尽颓,仅存的枝头叶上也尽是乌痕斑驳,被朔风携来的碎雪掩了残躯。


 


再回过头时,赵云面上已是笑容。只是那笑里尽是酸涩的凛气,他开口,声调亦哽塞。


 


“后来我便不再找韩信了。”


 


“阿纪你说,视枪如命的人突然不能再用枪,同死了一次又有什么区别?”


 


赵云头倚窗柩,窗纸透入满院雪光,将他的侧颊映得苍白。


 


那一次饮酒后赵云便彻底恢复了往常的模样。照旧同武馆中人谈笑和睦,整日不分昼夜地教授枪法,闲时便翻阅那本已看了无数遍的枪谱。偶尔赵云疲累,春夏夜里便在树下小憩,听早些年便入了武馆的学徒说,赵云倚树而眠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韩信。


 


赵云的枪法愈加精进,因在武馆中颇得器重,月钱也入得愈多。他常携银钱外出,又带着满身药香回来,有时身上有伤痕。即便赵云不说,阿纪也明白他是在为韩信寻药,赵云外出两年回来时的伤疤便是因此留下的。


 


忙碌时日子过得快,乏味时却也同样不慢。只因终日浑噩,恍惚着倒也糊涂地过了许多光阴。只眨眨眼的功夫,冬季便又来了。


 


距春节还有几月,学徒们便已迫不及待地渴盼起那一天来。有位寄住在武馆的学徒,双亲远居外乡,近了新岁便同儿子添了不少的书信往来。


 


那学徒收信时正坐在赵云身旁。他拆信而阅,却苦于有些生字难以辨认,便托了阿纪来读。学徒听得认真,听完时还揩了把眼角的泪珠。


 


赵云见了徒弟的那副样子,笑着拍了拍他的肩:“别哭了,小男子汉还这样爱哭,不怕被旁人看见了笑话?”


 


小男子汉便抽抽鼻子,语调哽咽:“那师父你呢?读重要的人来的信时不会哭吗?”


 


赵云揉着徒弟的头发低笑,笑里隐隐一声轻嗟:“我倒是希望能收到信。师父等的人啊...已经多年没有消息了。”


 


近了月末,家家户户都在张罗着过春节,武馆内照常收了厚厚一沓书信。分发书信时赵云照例坐在一旁听着名字,虽这五年来他从不曾收到信,他却一直多年如日地等着。


 


他没有想到自己等了许久的信就这样突兀地来了。


 


 


【伍】


 


 


屋内平素是极静的。屋顶四隅垂帘,于北面掩了自窗外透入的日晖,映得满室的光景都柔和。


 


木桌上备了笔墨纸砚,桌畔柜上薄厚不一的书皆摆放规整,遥遥被桌上端立的烛光映得昏黄。那烛火明而不熠,燃烧时也不散出刺鼻的气味,于是书墨同焰光相映,衬出满屋檀香。


 


可今日这屋中稍有不同。遮窗的帘子已掀开了,将窗纸透出的景剪得颇不规则,窗纸映出的雪光便也细碎。现下已是薄暮,半边天都黯沉得透黑,房间内却明亮得出奇。


 


归根结底,是那长烛上的火燃得正旺。


 


信纸的颜色颇新,还未泛出薄黄的浅痕,显然是新寄到的。纸上的字运笔平厚,气度简峭而不失飞扬,在草书中堪称上佳。但那信却遭了薄待,已被折攥得褶皱遍身,纸角上卷,字也被摧得不成形状。


 


信纸的大半已被火烧得焦黑,耐不住温热的一角又熔为残灰,堪堪坠入愈放肆的焰光里。那烛火似是受了纸的引诱,节节上燃,愈燃愈旺,直要攀到那握着信纸一角的手上去。信上的字也已近乎被烧灼殆尽,只依稀看见被烟气朦得失真的一个字,隐约辨得是一个“韩”,位在署名之处。


 


蓦然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,那步声的主人径直推开了门,看见烛台前的光景又滞住脚步。阿纪双目圆瞠,满面难掩的惊诧。


 


“师父,你明明等了这信这么久,怎么现在就这样烧掉了?”


 


赵云闻言,本垂着的头稍稍抬高,视线扫过眼前的少年。火光将他的面颊映出橙黄的亮色,那一双眼像是也受了烧灼,本湛如苍天的颜色,此刻却黯得像蒙了阴翳。


 


“你不明白。”赵云发出极轻的声音,像是叹息,又像是被纸灰呛得气息混乱。他懒懒倚在木椅上,本挺拔的身形,如今看了却仿若历经久旱的树,枝杈尽濒临枯萎,过一阵薄风便可坠几片残叶。


 


“我怎么不明白?”阿纪起了劲头,向前迈了一大步,声调微微发颤。他从未见过赵云露出这样的神态。“你亲口说你等着他回来同武馆里的大家过年,你说了你等着他的来信——”


 


“早些烧个干净,就能早点断了那点念想。”


 


赵云打断阿纪的话音。信纸已被彻底烧为灰末,他从椅上缓缓起身,周身透出的凝重寒气将火焰都抑得有所收敛。他缓步踱到窗前,天已大黑了,雪的光亮微弱得近不可察。


 


分明已无雪光映衬,他的脸色却仍苍白如薄纸。


 


那封信虽已被烧了,信中的内容却仍明晰地刻在赵云脑中。仿若信纸上的笔画撇捺尽是刀枪,附着血痕生生镌入骨髓,启了赵云封锁多年的心中印痕。


 


那信上如是写着:


 


“赵云:


 


近日觅得良景,暂入深山而居。山中有绿竹碧水,云端飞鹜偶过,万事皆似君门前画卷。


年节将至,愿安。


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韩信     ”


 


烧信时赵云说不上正怀着怎样的心绪,只缄默着颓然坐于椅上,难得现出他多年不曾有的失魂落魄的模样。


 


他知道韩信一切平安,也知道韩信惦念自己,他理应觉得高兴。可他见了韩信在书信中的话,便不自觉忆起韩信还在武馆时,除夕他们共同包饺子时说过的话。


 


——“那你可有什么想长住的地方吗?”


 


“记得我房门口贴的画吧?”


 


“记得。是幅高山风景图,倒是个别致的地方。”


 


“若我将来不得不寻个地方住着,就此度完一生,我便会去找那样一个地方。”


 


那样的地方闲逸舒适则已,却本该是一个人时至暮年了却残生的地方,断不该属于一个原本胸怀大志的青年。韩信毕生嗜枪法如命,正是他的长枪才撑起他挺拔的骨架与飞扬的长发,撑起他旁人不可触及的骄傲。


 


他本有大好的前程可寻,难道未来就此便止步于深山之间了吗?


 


韩信离开了五载光阴。这样的时日于生命而言一闪而逝却又足够漫长,长得足够交换了两个人的一生——原本应如朝花一般,如许盛放又交织而拥的一生。


 


赵云倚在窗畔彻夜未眠。烛火殆尽后只余下烛台上凝了的蜡痕,残余的纸灰撒布其间。拟好的书信被揉皱了多团,寥寥几字者有,满篇密麻者也有,个中无一篇被选定。


 


时日沉得愈久,赵云便愈看清了自己对韩信的心思。他从来不是糊涂人,一直看得清韩信对自己的心意,只是他多有顾虑,顾虑自己是否对韩信无甚感情,又是否作了准备来迎接今后的种种。所以他选了回避,步步后退步步躲闪,直至换来一场大错。


 


可待他如今想要面对了,转而逃避的人却已转为韩信。赵云想要同韩信分担毕生坚持遭受挫折的疼痛,想要尽力而为以弥补自己对韩信的亏欠,可这一切都来得晚了,仅晚了短短一步,错过的却近乎是彼此的余生。


 


赵云最终寄出的回信极简单,仅一句话书于纸上:


 


“花要开了,可回来看吗?”


 


新年前后诸事繁忙,寄出的书信难免沿途耽搁,不知何时或可否送到韩信手中。年后武馆的事务颇多,新来学枪法的学徒不少,馆中得力的枪法师傅又不多,许多担子便压在赵云身上。


 


有时赵云忙得心深疲惫,入夜躺于榻上时,半梦半醒间便常忆得起些从前不记得的东西。


 


他常回想起一种有些遥远的触感。那时他病重,夜里时常高烧,仿若正是当时有人于背后拥着他,掖着些好笑的小心思,漫无目的地东问西问,沉稳而好听的声音低低落在他耳畔,像极了柳梢承容的春风。


 


春日便在这样恍惚的念头里临近了。学徒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,两两相抵仍是添了人数,前厅后院也较之往年更加热闹。


 


后院中的草历了几岁枯荣,逢至三月仍是如往的青翠。刃尖挑过丛生的郁青,扬散附于草上的晨露,蓄于露珠间的日光便堪堪散为碎屑,落下的遍地皆是盛春。


 


赵云托起一位学徒的手臂,助他将枪握得稳了些。那孩子年纪尚轻,握枪时手腕直颤,一副怯生模样。


 


“握稳手里的枪,第一式往往是蓄力前刺。”赵云握着学徒的手臂前伸,枪尖便直朝前方刺去,隐现凌厉的光芒。


 


“可如果被躲掉了呢?”孩子见了那枪的威力,欣喜之色还未现出多久,便又开始担忧。


 


“那便——”


 


“那便转换握枪的姿势,将攻击转为横扫或其他。”


 


赵云的话音蓦然被另一个声音打断。音质沉稳,尾音里却是一如既往抑不住的飞扬。


 


他蓦然回头,长发高束脑后的颀长身影便这样向他走来。来者眉眼如初,星目中笑意里含有水光。


 


分明只是短短几步,可赵云只觉眼前人踏过了匆匆远逝的光阴,踏出于朝暮颠倒中远去的幻梦,踏出栽竹游鹜的辽远青山,步步迈向他触手可及的今朝。


 


韩信径直走到那握枪的学徒面前,正了正他的手腕,使他握枪的姿势稳当了些许,口中还掖着调侃的意味:“你师父激动地忘乎所以了,连你动作错了也不知道纠正。”


 


言罢,韩信抬眼望向怔怔看着自己的赵云。又是阵春风拂来,带走的是陈年的雾霭烟波,携来的则是满树遍院的盛色灼灼。


 


韩信朝赵云弯了眼梢:“听说这里的花开了,我应约来看一看。”


 


 



 


 


韩信回来得突然,先前也未给什么音讯,倒给了武馆一个意外惊喜。从前同他有交情的师傅张罗了宴席,当初韩信带的一批学徒多已不在武馆了,毕竟隔了六年,许多昔日学徒都已各奔前程,只剩几人留在此处,也尽是生了大变的眉眼声音。


 


赵云同韩信都喝了不少,隔着许多人的热闹寒暄,他们终究在酒席上来不及说上几句话。


 


倒是教剑术的王师傅先开了口,拍着韩信的肩膀热泪盈眶:“韩老弟啊,你说你那时候有什么想不开的,怎么说走就走了呢?我们可都一直担心着你呢,赵老弟更是,你走了以后他就犯了傻劲儿,跑出去找了你整整两年哩!不信你自己看,他右胳膊上还留了道疤.....”


 


“没有的事。”赵云不自然地出言打断了王师傅的话,他已然感觉到韩信自对面而来的目光。


 


“是有这样的事的。”阿纪却不顾赵云的神色,接了王师傅的话:“师父还找到了当初武馆请来的郎中,按着他的方子四处去找药呢!”


 


“找什么药?”有不知情者听得发懵,阿纪才意识到自己失言,慌忙找了个借口搪塞而过。


 


而后的酒赵云皆喝得不安。他偶尔抬眼看坐在对面的韩信,听到阿纪的话时韩信脸色微微发沉,但又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模样。旁人皆看不出端倪,唯有赵云心下清楚,阿纪和王师傅的话已进了韩信心里去。


 


席散时赵云最先离开,到了后院才站定。时至深更,偌大的后院里已无人迹,仅他瘦高的影立在院中,被暖黄色的灯光拉扯得斜长。


 


因是春日,夜里的风薄而不寒,凉意未入骨,皆融融散作清爽的触觉。


 


万物本是宁谧的,树梢新叶随风颤动的窸窣声音都有掂量,谨慎而不噪耳。忽有步声自赵云深后传来,萦着酒香而不摇晃,依旧稳当轻捷。


 


“你来了。”赵云没有回头,招呼的声音分外清晰。


 


“嗯。”韩信走至与赵云并肩处,开口时同赵云隔着些距离。


 


赵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。他仍未侧头看韩信的神色,只温声问:“这几年过得怎样?”


 


“你呢?”韩信反问。


 


“中规中矩,挺好的。”赵云答。


 


“我也是一样。”


 


韩信回应的语气极平淡。他回来时赵云瞥过他的手腕,那里已无明显的伤痕,赵云却仍看出那双手活动时的不自然之处。一句抱歉梗在他的嗓中,却又一并融了太多旁的话语。像是巨石争抢着欲滚出窄洞,而多石并汇,反倒无一得以脱离。


 


赵云没有说话,韩信也欲言又止。


 


他们从没有过这样并肩站立却无话可说的时候,而如今有了,却也未必是生疏使然。只是过久的分离使他们暂失了同对方相处的分寸,一时不知应如何寻回感觉。


 


“回去睡吧。”片顷的缄默后,韩信先开了口。


 


 


【柒】


 


 


药汤于锅中滚沸,苦涩得稍呛鼻的味道同锅中烟汽一并袅袅而升,至适温时又被停了火头,长柄大匙入锅,盛出热药一碗。


 


赵云端着药走到后院,韩信正坐在石桌一旁,翻看赵云放在桌上忘了拿回的枪谱。


 


韩信看得入神,闻到药香才被拉回些神思。赵云将药碗放到韩信面前,眼神里尽是惴惴之余的期待:“试试这药吧,我问过那位郎中了,这是他五年以前配出的方子。他说这药早晚各一碗下来,半年兴许便能医好你的伤。”


 


韩信并未急着动那碗药,只抬眼看着赵云:“你过来些。”


 


赵云以为是药里有什么问题,视线尽落在药碗中,刚朝韩信坐近些,右臂便被骤然钳住。韩信虽气力不及往日,但对付赵云仍然绰绰有余。


 


赵云想要挣扎着脱开,却被韩信拽得颇紧。韩信不容赵云丝毫喘息的机会,将他的衣袖用力扯下,赵云手臂上触目惊心的疤痕霎时露于月光之下。


 


“是为了给我的药才这样的?”那疤痕色重,显然是颇深的伤口所留下的。韩信未曾想到赵云受的是这样严重的伤,开口时声音不自制地扬起。


 


赵云扯扯嘴角,眼神飘忽闪烁:“你不也是为了我才不能用枪——”


 


“果真是因为我才伤到的?”韩信打断赵云的话音,赵云的视线同韩信交汇时,入目的皆是韩信眼里的咄咄逼人之势。


 


“现在已经无碍了。”赵云垂了眼。


 


韩信便这样攥着赵云的手臂,直到赵云臂上已印有红痕,才被紧箍着的手松开。韩信轻轻叹气,替赵云将衣服穿好,掩住他方才裸露在外的肩膀,未再作他言。


 


“喝了吧。”赵云并未恼,只将药碗又向韩信推了数寸:“早些好过来,我早些心安。”


 


“我好过来你便心安吗?”韩信抬起药碗,碗口已近唇边时抬眼看向赵云。


 


“是。...也不是。”


 


“这话怎么讲?”


 


“盼着你好过来只是其中之一,如果你能留下...我兴许会更加心安。”赵云垂眼看着桌上的石纹,言罢又自嘲似地笑笑。


 


韩信已在喝碗中的药了,赵云余光看见韩信将药喝了个干净,便又轻轻补了一句,“我失言了,你不必——”


 


赵云的右臂刚刚被松开,便又被一股力量抓住。韩信扯过赵云的右臂将他拉到近前,赵云还未反应过来情况,后颈便被稳稳托住,腰肢亦被温热的手掌覆上。韩信的五官猝然凑近了,赵云顿失了阵脚,一时还不知该作何反应,微张的唇便被两瓣柔软牢牢堵住。


 


韩信的舌尖湿热,携着满口药味而来。亲吻上赵云的一霎他便变了神色,眉心因用力而稍蹙,浓密的眼睫也止不住地颤。他的舌尖拼命于赵云口中掠夺,同赵云的唇舌交缠相吮,浓郁的苦涩味道便暧昧地弥开。


 


月光拨开云翳,皎白一泓自树梢而落,映在赵云的面颊之上,惊醒他眼中本沉沉睡着的流华。璨若星芒的亮光闪烁于赵云眼底的湛蓝浩海之中,波澜起于浪尖,银晖遍缀潮风。


 


韩信权当自己是被这月华灌得醉了,箍紧赵云的腰肢,只顾拼力吮吻至地覆天翻。罔顾赵云的气息已促乱,亦罔顾赵云眼底被激出的水纹,他们的鼻尖两相交碰,气息亦胡乱交织为一,织出满院融黏的空气。


 


银线缀于赵云被染为樱色的唇角之上,隔了许久韩信才松开怀中的身体。赵云勉强拉回几分神志,情至忘我时搭上韩信肩头的手有些促狭地收回,又被韩信握住。


 


韩信带着惩罚意味地咬了咬赵云的唇瓣:“你的药真难喝。”


 


“所以罚我一起喝?”赵云耳根已发了红,头生生偏至一旁,鼻尖同韩信的鼻尖错开。


 


“聪明。顺便也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。”韩信就势将头埋在赵云肩窝处低笑:“我回来两日了,你大抵也忍不住了吧。”


 


韩信一笑,温痒的热气便扰得赵云难耐。赵云干脆咬咬牙,心下一横开了口:“你也聪明。做了两天正人君子,我的确忍不住了。”


 


他旋即自韩信怀中离开,背对着韩信揩去唇角的银丝,那药的苦味仍萦在他口中,似在迫他思忆方才的旖旎。


 


“你还走吗?”赵云问。


 


韩信故意不答,只引出旁的话来:“我住的地方实在不错,山上的景色养眼,山下住的美人也出挑。”


 


赵云听得发醋,虽说知道韩信这话是玩笑话,当不得真,却仍捺不住心头的窝火,再开口便多少有些阴阳怪气:“既然有这样好的艳福,那韩兄还是早日回去,早日争取子孙满堂吧。”


 


“这样的机会还是该留给更有些姿色的人。”韩信也从石椅上起身,自背后环住了赵云,阖目轻嗅赵云发间的草木清香:“你怎样看,赵美人?”


 


“依我之见,韩兄出言轻佻,冒犯武馆师傅,应罚你在我房间里做半月洒扫。”


 


韩信闻言止不住地笑出了声音,抬指刮了刮赵云的鼻尖:“你真是变着花样想留下我。”


 


“回都回来了,本来就该做好被扣押在这儿的准备。”赵云听出韩信想要留下的意思,眼里的悦意虽未外扬,却仍是表面的镇定也难以掩住的。


 


月华辗转流淌,满院皎色通明。


 


韩信仍拥着赵云,闷声于他身后道:“赵云。”


 


“嗯?”


 


“当初的事情,你可有后悔过?”


 


“.....嗯。”


 


“哪里后悔?”


 


“后悔没在刚知道你心思的时候把你留住。”


 


“至少我现在回来了啊。”


 


“我知道。回来就好。”


 


韩信缓缓松开赵云,踱至老树下的荫底站定。他看着树干上迂回的裂纹,背对赵云道:“我听阿纪说,这些年你偶尔倚在这里瞌睡。阿纪还说...你这些年活得愈发像我了。”


 


赵云闻言轻声道:“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带着徒弟在湖边练枪,阿纪和小荀意外争执起来的事吗?”


 


韩信点头:“自然记得。”


 


“那你知不知道,他们两个素来心性温和,那天怎么会突然起了争执?”


 


“小荀从没告知过我原委。”


 


“其实他们争吵的原因幼稚得很。”赵云走至韩信身旁,声音字句敲在他耳畔:“那时候他们看见我们站在一块,便争论我们今后是否会一直这样待在一起。起初阿纪以为自己输了,直到你回来,他才挺自豪地告诉我他赢了。”


 


韩信眼睫一颤,转身看向赵云。赵云还未继续开口说些什么,便已脚底一空,被韩信打横抱起。


 


韩信只言未发,仅阔步抱着赵云进了房间。四角的帘被拉得剥开了窗外了月光,药炉置于一隅,案上纸包中的药散着仍氲于韩信口中的苦味。赵云刚刚被抱入房间,转眼便被置于榻上,长发高束的身影欺身而上。


 


赵云未来得及喘息,绵密的吻便落在他唇上,啃咬着迫他张口,温热的舌尖复又渡入韩信的气息。动作无矩间赵云扯开韩信的衣襟,脖颈被咬得痒痛,他的一双手便禁不住溯发丝而上,解下束着韩信长发的丝带,如缎的发瀑便柔柔垂下。


 


动作间赵云死死扣住韩信的肩膀,指甲于他背上划下红痕。最疼痛的时候赵云也不过极力攥住被褥,拼命抑制着喘息的声音,达到极点的畅快是掺了辛酸的,被体内刺痛激出的清泪溢在他眼角,那双眼中湛蓝的海便似是外涌了浪潮。


 


云雨过后,赵云碎发尽乱,黏黏附于额上。他已睡得沉了,仍是多年前同韩信印象中无异的睡颜,虽是历经了这许多风雨的成人,入睡时却始终是一副婴孩般纯真的模样,干净得难被世俗所染,像极了绝壁间挣扎着生长的新苗。


 


韩信的指腹轻抚过赵云右臂上的疤痕。窗外柔风渐度,吹得散沙碎砾有气无力地敲打窗棂,细微的声音亦暖和。


 


“花确是开了。”他喃喃道。


 


 


【末】


 


 


阿纪的喜帖送达时,赵云正坐在榻上为韩信梳头。


 


梳篦沾过清水,萃得了树梢柳香,纳的是朝露煦晖,梳过的长发便也顺柔。韩信的衣衫仅简单披着,领口半敞,隐透出胸膛之下紧实的肌肤。他的长发被赵云拢于脑后,又择了一适当的高度,丝带绕发三缠,于指上翻转间系结。


 


阿纪便在此时敲了门进来,他满面喜色,见了屋中光景毫不觉意外,笑得倒愈有深意。正红色鎏金烫边的喜帖被置于门旁的桌上,阿纪一副“不扰你二位卿卿我我了”的神色,笑着阖了门离开。


 


“一转眼便这样年长了,我如今看他娶妻,只觉得日子实在快得恍惚。”赵云看着那桌头摆的喜帖,满脑都是阿纪初来武馆时的少年模样。


 


“你倒也不争气,比他年长几岁却成亲不如他早。如今不肯娶妻也就罢了,连嫁人的打算也没有吗?”


 


“你这话未免有些浑了。”赵云扬眉看韩信,欲摆出些气焰来,刚挺直了腰身便不慎袒开了襟口,殷红的吻痕刻印于锁骨之下,登时削去他还未搭成的架子。


 


韩信禁不住笑出了声音:“都这样狼狈了,还来同我猖狂吗?”


 


“...呵。好汉不吃眼前亏,我们有的是时候。”


 


赵云嘴上不服软,昨夜自己的种种狼狈模样他却记得清楚。他自榻上起身时腰腿皆酸软,步子也略微发颤。


 


赵云走到桌前打开喜帖,备给他与韩信的喜帖是有些不同的。邀词之下另起一段,意在请他二人为阿纪的大婚题一句祝语。


 


赵云唤了韩信来看,韩信懒懒地下床,同赵云一并走到桌前。砚台里的墨匀匀磨开了,狼毫蘸足浓墨,提至喜帖近前短短一滞。


 


“你来写吧。”赵云看向韩信。


 


“你来。”韩信摆出一副全无思路的模样,赵云心知韩信不是无所想,只不过考虑到赵云是阿纪的师父,要让他一个机会罢了。


 


“那我便写了。”


 


赵云提笔心下斟酌,眼望着喜帖,便禁不住想起他同韩信这多年的种种周折来,总觉得至今想想仍像极了场幻梦。


 


先是韩信追逐赵云躲避,待赵云避开了最好的时日,想要回头时却又被韩信躲开。往复辗转而下,幸得命运眷顾,才未落得个不明不白的凄惨结果。起初赵云等的是自己心念确认的一天,等的是适合答允的时机,他盼着盛春里的朝阳生花,却只等来携着风雨而至的错误。


 


时至如今他才看得明晰,正因世事难料才不必往复估料,正因命途无常才无须一味求常。情数只消至深至明,若不犹疑于风雨霜雪,处处便皆可有锦簇的朝花。


 


笔尖游走纸上,书下一行小字:


 


“有情莫待朝花如许,相惜何顾世事难料。”


 


 


 


——终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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